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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十年沒回的弗利老宅整潔如新，當然是一直忠誠不變的羅布的功勞，進家門伊奈茨不由蹲下身擁抱了小精靈一下、她說：“謝謝你羅布！”，而旁邊的湯姆不屑地皺起眉、他不知道為什麽主人要對奴仆表達感謝。
為歡迎小主人回家，想必羅布是使盡渾身解數準備的一大桌美味佳肴，伊奈茨驚訝又無奈地笑道：“好多好吃的——可惜我一個人吃不完。” 湯姆不吃東西的，這可真麻煩，他一到家就一聲不吭回房間不知給誰寫信了。
而且自從自己的體質健康變得大不如前，她的胃口早就不像在霍格沃茨的時期那麽好。如今面對這布滿長桌的餐點，孤零零待在偌大客廳的她一點頭緒都沒有，莫名其妙地、感到內心跟這棟房子一樣空空蕩蕩。
重返少女時代的睡房，第一晚她罕見地失眠，如同家裏存在著無聲的規訓，後知後覺的心虛之情令她腦袋一片混沌……真沒想到，眨眨眼的功夫十年就這麽過去，她覺得自己的十七歲仿佛還是昨天。
翌日，阿布拉克薩斯·馬爾福等一眾純血家族成員就被湯姆邀請過來，由此這樣例行的聚集幾乎每天都會上演，伊奈茨看得出他是在把這裏當作他的地盤，起初她沒有多大意見，因為回魔法部法律執行司就職她首次深刻感受到他權力的具象化：所有人聽到他的名字時那尊敬與崇尚的態度，令她忍不住慶幸自己和他是一夥的，沒人來找她的麻煩，她在執行司光明正大地懶散工作、如果隨手翻翻文件看兩眼能算為工作。阿布拉克薩斯對她也很客氣，偶爾有特定的任務才會交代她幾句要記錄什麽會議、和什麽人打交道要註意什麽事而已，無不是對她而言小菜一碟的事項，在外這些年她的合作對象形形色色，更包括這位最陰晴不定的危險“大人”——
“……黑魔標記？我又不是你的下屬。” 她不讚同道，最重要的是她認為這標記的設計很醜陋，喜歡不來。
於是湯姆沈默不語半刻，不由分說地拉過她的手肘，他的左手拿著魔杖，在她手腕骨節的位置標了個小小的字母“V”，如刺青、純正的黑色。
回倫敦的第一個周末無疑是跟柳克麗霞相聚，通過壁爐到達、伊奈茨拍走長袍上沾到的飛路粉，一見面倆人欣喜地抱抱對方：
“天啊你回來了！” 柳克麗霞的氣質相比從前成熟幾分，總體臉色紅潤，頗有精氣神，見到老朋友義無反顧拋去繁文縟節，直白地打招呼，她很有感觸地看著伊奈茨：“你的頭發留長了些，唉呀，你好像沒半點變化、依然那樣意氣風發的好看。”
不遠處泡著茶的伊格內修斯則顯得老成了不少，他沒再像年輕時講話咋咋呼呼大著嗓門，而是穩重地面帶微笑：“不，還多了點難得的沈著。”
“我一直都很沈著好嗎？” 走進屋子毫無拘謹地坐下，伊奈茨覺得這比回自己家還自在，拿起一塊烤曲奇，“誰做的餅幹，真不錯。”
“伊格。” 柳克麗霞笑著說出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小莫麗還沒長牙呢，他就學好一大堆烘焙甜品的做法。”
“傑瑞德的第三個小孩？” 伊奈茨楞神地問。隨著一年年流逝，顯然這對普威特夫婦已然對擁有自己的子女不抱希望，於是把對孩子的喜愛寄托於侄子侄女們上面，待他們視如己出。
“對，改天帶你去見見，都是很可愛的寶貝。”
伊奈茨不敢提自己研究的項目，由於這幾年進展都不大，她不想白白給他們希望又殘酷地讓他們願望落空。
一談到剛出生不久的侄女和調皮得四處跑的兩個侄子，伊格內修斯喋喋不休地分享很久，柳克麗霞時不時一邊大笑一邊補充、絲毫沒有以前被布萊克家族拘束的模樣，伊奈茨被感染了愉快與輕松，聊到最後主動提起弗萊蒙特。
“……弗萊蒙，他成天忙著神奇藥水的研發。” 伊格內修斯頓了頓，看到伊奈茨眼裏小心翼翼的期待，於心不忍地避重就輕道：“你放心，他和尤菲米婭過得很好。”
“他有沒有還在生我的氣？”
柳克麗霞溫柔地拍著她放在膝蓋的兩手，疼惜地安慰說：“親愛的，他沒有生你的氣。我相信你去拜訪他，他們會很熱情地招待你、你是我們的貴客。”
聽罷伊奈茨沈默了會兒，帶著一絲委屈反問：“真的？但是他都不肯回我的信，他的婚禮還不樂意邀請我參加……”
“這不可能。” 伊格內修斯驚訝而嚴肅地沈聲否定：“我親眼看著的弗萊蒙寫給你請柬。”
“是啊。我和伊格一起校對的請柬地址，尤菲準備婚禮忙得不得了，弗萊蒙也手忙腳亂來著，我們去幫忙了。當天沒見著你還以為你是在國外趕不及路，那段時間你一連幾個月不回我的信……”
“可是我什麽也沒收到呢！” 伊奈茨震撼之餘又有遺憾和如釋重負，不過往好的一面想、起碼弗萊蒙特不是真的連結婚這等重大場合都不邀請自己。
“或許是跨過送信丟件的風險比較大。沒關系，說清楚後弗萊蒙不會記掛在心上。”
柳克麗霞附和著伊格內修斯，安撫地說：“他不會怪你的。”
告別了這兩位為她鼓足了勇氣的好友，她帶著手信前往波特的家宅，心底漫延忐忑的希冀、混雜顧慮的希冀，伊奈茨從未像現在情緒繁覆而沈重，沒有人比她更想修覆這一段年少就結識的友誼。
手拿鮮花和昂貴的甜品禮盒、她總記著弗萊蒙特喜歡的焦糖布丁，按響門鈴，為她開門的是尤菲米婭——
“梅林，伊奈茨！快進門快進門。” 果不其然對於突然的造訪，尤菲米婭熱情地招待她，“唉，你不用客氣帶禮物啦……弗萊蒙、弗萊蒙你的好朋友來了！”
漸遠漸近的腳步聲響起，沒睡醒的弗萊蒙特打著哈欠走出客廳：“伊格又來幹嘛？” 然而定睛一看是絕對意料之外的伊奈茨，他的神情明顯變得錯愕與僵硬，居然一時說不出話。
“我上星期回的倫敦……剛從柳克麗霞家離開。” 伊奈茨竭力掩去尷尬，佯裝大方地勉強堆起笑意：“好久不見，弗萊蒙。”
從預料未及中大致恢覆行動力，弗萊蒙特兀自苦笑著接話道：“確實好久不見。前幾天我也有點預兆——當我聽說你弟弟回來。”
後半句似乎挺奇怪，但她沒有追問，尤菲米婭體貼地轉移話題：“旅途怎麽樣？”
“還可以，時而糟糕時而悠閑……” 她開啟最重中之重的解釋：“我想說我很抱歉婚禮那天我沒趕到，請柬應該是被不小心在路上搞丟了，我沒有收到。”
“噢沒關系。” 尤菲米婭大度地說：“我們也猜到是這情況。”
“況且也過了好久了。” 弗萊蒙特漫不經心道：“早就沒什麽所謂。”
“意思是，心意到了就好。” 尤菲米婭立即幹笑地接著說，偷偷在桌子底下用力掐了掐弗萊蒙特的手腕。
“……你留長了頭發。” 弗萊蒙特輕飄飄地隨口道。
“哦對……俄羅斯太冷了。” 伊奈茨擡手摸了摸剛好長度到肩頸、蓬松微鬈的美麗發絲，年齡增長反而將她的明艷沈澱得更耀眼，他想她化個濃妝就能夠被好萊塢的導演安排到《齊格菲女郎》飾演一個新角色、桑德拉·柯爾特的妹妹。
可惜的是她瞧不上麻瓜的一切。他心想。
有種詭異的尖銳悄然流淌入四周的氛圍。
“我聽伊格說你在忙碌研究神奇藥水、你的夢想，真好，我等你上報紙的消息。” 伊奈茨悄悄深吸一口氣，試圖活躍緊張的氣氛。
“謝謝。你呢、這十年在忙什麽？” 弗萊蒙特語氣緩和地問。
面對相同的問題，伊奈茨再度語塞，不禁強顏歡笑著籠統地搪塞：“普通的魔法實驗之類……”
一陣無言。
尤菲米婭打破靜默：“你們先聊，我去廚房拿些茶點。”
“不用麻煩——”
“沒事沒事，你是客人，你坐吧。”
唯獨支撐她底氣的“心靈慰藉”一走，她更坐立難安，心裏思緒混亂，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她怒罵自己的懦弱：快想點什麽有趣的聊聊呀、這該死的安靜！正當她冥思苦想著什麽主題能重新拉近倆人無形的漫長距離之時，對面的弗萊蒙特鎮定地淡淡開口：
“這次回來有什麽想實現的打算或者目標了嗎？”
聞言她擡起頭，對上那原該了解她的老友的視線。
這一刻弗萊蒙特的眼神是如此認真與肅穆，他的確沒有掩飾質問，像是在無聲地責備她虛度的光陰。
這一刻她可悲地發現、其實大家都長大了：伊格內修斯，弗萊蒙特，柳克麗霞……大家都蛻變為成熟沈穩，都十分明晰各自想要的東西。只有她、只有自己在原地踏步，在幼稚地兜兜轉轉，誤以為未來某一天還能重回霍格沃茨時的無憂無慮，無須思考人生奔波意義的學生時代。
盡管她仍未找尋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及價值，有僅僅幾點她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我想讓姑娘們不再煩惱於承受成為母親的生理痛苦。
我想你們擁有渴望已久的孩子與家庭。
……我想要你們的原諒。
全是目前她最不該坦誠的言語。
所以，她回答不上來，她給不出答案。
不知怎麽回事，內心不被理解的無助演化得更加強烈。
見狀弗萊蒙特稍微心軟地喟嘆道：“伊奈茨，我不是在逼迫你一定要跟你弟弟以及那幫烏合之眾分裂和對峙什麽的……我是想說，你大可過好自己的生活，遠離他們，別非要耗到無可挽救的地步。”
驀地，她的腦海中傳來一個不屬於她的心理活動：嗤之以鼻的嘲弄，是湯姆，她即刻識別到他罕見地潛入自己的意識，打從他們的靈魂碎片互為一體，猶如各站在一條長廊的兩側盡頭，雙方可以自然而然隨時看見對方的念頭，只要用大腦封閉術截斷入侵，好比中間多了一面屏障——這是無關緊要的現象，她的大腦封閉術從小就被迫練就得很好。
“……弗萊蒙，你知道你說的是，要我徹底遠離唯一的家人。” 伊奈茨的語調平得沒有半分起伏，“就像割舍靈魂的一部分，這又叫我怎麽做得到呢。”
死寂半晌。
“你的決定。” 終於弗萊蒙特以一種麻木的無動於衷輕聲說：“直到造成大範圍負面影響為止，我都沒有幹涉和評價的資格。”
走出波特家的大門她感覺很恍惚，無論精神狀態亦或是意志，另一方面天性中的樂觀又同時自我慰藉地想、至少他們沒有吵架，這算可觀的開始。
路過街頭多了的幾家魔法裝置專賣店，伊奈茨抱著分散情緒的心態進去其中一間，近些年有關魁地奇精品的更新疊代很快，一排排貨架琳瑯滿目，店裏的客人熙熙攘攘，大多是十幾歲的少年、擠在最新版飛天掃帚前熱鬧興奮地討論紛紛，她剛才的不快霎時一掃而光、甚至加入了對話：
“橫掃的新款比不上彗星系列、沒可能，銀箭號和綴月號競爭的差距倒有逐年加大的可能……” 她正充滿活力地滔滔不絕，突然背後有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叫住了自己：
“伊奈茨？真是你——不可思議，你看起來好極了。” 阿爾法德的灰藍眼睛裏浮現驚喜的神采，百感交集地註視著她，唇角情不自禁帶著發自真心的淺笑，他比十年前要消瘦一些，五官被刻畫得更線條分明，若有若無、恰到好處的憔悴與憂郁質感縈繞於此，反而更凸顯典雅的英俊。
“不是客套，你看起來也好極了，當年在霍格沃茨女孩們編寫的雜志光顧著讚美我，現在我得承認，單論帥氣你是比我更勝一籌。” 她早忘了十年前的不歡而散，不拘小節地用力拍了拍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阿爾法德的肩膀，朗聲開玩笑道。
“哈哈，你真的一點沒變！” 阿爾法德一如既往輕易被她的三言兩語所逗笑，“聽著，太久不見，我們必須得好好聚一聚，今晚我請你吃飯？”
“布萊克少爺說到這份上，我哪有拒絕的道理。”
邊閑聊敘舊邊肩並肩散著步，阿爾法德的輕描淡寫夾雜幾許微不可察的苦澀：“我不知道你有沒留意……實際上這十年來我都有給你寫信……我找我堂姐拿的地址。只不過，你從沒回信——”
“我對梅林發誓，阿爾，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你的信！” 伊奈茨目瞪口呆地打斷道，“你是第二個跟我說信寄不到我手裏的人。” 她莫名產生不好的預感。
但阿爾法德只顧如釋重負地說：“呼，原來如此，我以為你……算了，不開心的事沒什麽好提的。”
“我以為你不聯系我是還在生氣。” 她忽然覺得這些年沒讀到阿爾的信很惋惜。
“怎麽可能、我怎麽會舍得氣你那麽久！” 阿爾法德不假思索地高聲否認。
一瞬間暖意包裹著自己的心靈，她相信今天是人生最快樂的一天之一，仿若迎來即將全然覆原友誼的曙光。
“阿爾，我很抱歉我沒及時給你回信……”
“別抱歉，我們仍有許多時間不是嗎。” 阿爾法德微笑著模仿她拍拍她的肩膀，“你告訴我旅途的趣聞，我則‘大吐苦水’我在家受的折磨。”
十年如一日的默契，他們相視會心地大笑。
在餐館的時候，阿爾法德繪聲繪色地形容家裏人因為他的“高貴單身漢”身份如何抓狂和崩潰，逗得專職看樂子人伊奈茨笑聲連連。
“……你都不知道沃爾布加有多誇張，從罵我等老死活該無子女送終、到虛情假意地溫聲細語勸我別讓爸媽傷心難過，那兩副黑臉白臉切換自如的樣子簡直讓我這親弟弟都認不出來，我懷疑她有精神分裂……好在經過我的努力，如今我成功逃離他們，在外獨居了。”
“我的天吶，她是有多著急把你處理掉。” 伊奈茨故意調侃他：“但是，布萊克少爺，太無欲無求的下場就是這麽慘……話說你家人有沒有請治療師為你看看、覺著是你身體出問題？”
“該死的敏銳、伊奈茨，你沒猜錯！他們不愧是以瘋狂著稱。” 阿爾法德一談及這可笑的舊事都有些氣急敗壞，卻也忍不住澄清道：“當然，我可沒問題。”
“提到瘋狂，我回倫敦才聽聞這件驚掉下巴的可怕軼事，小你十多年的弟弟前年有了小孩——梅林，他十三十四歲當的父親！” 伊奈茨皺起眉毛，面露幾分戰戰兢兢與難以認同。
“噓，小點聲，我正為這件事感到‘自豪’呢。” 阿爾法德陰陽怪氣地自嘲道，低頭用刀叉憤憤地切著餐盤裏的肉排，“那孩子叫貝拉。西格納斯和伊爾瑪太年輕，只有沃爾布加才通曉照顧孩子的知識，眼下要帶大她的人只得是沃爾布加……但老實說，三歲後小孩就聽得懂觀念的灌輸了，而沃爾布加的教育我可不敢恭維。”
“沒有說我的經歷符合真理或別的意思，可是，十四歲？十四歲承擔不了父母的重任。你知道我十四歲在苦惱什麽嗎，我在苦惱魁地奇的關鍵一場比賽輸給了你。” 伊奈茨近年越了解麻瓜文化越反對早婚早育，不經意地回憶說。
“拜托，‘弗利小姐’，你真夠爭強好勝和‘記仇’，明明你到畢業都只輸過給我那一回而已。” 阿爾法德笑嘻嘻道。
“我知道。事出必有因，我記得最清楚的原因除了輸給你，還有別的。” 伊奈茨大方地直言。
“哦？那是什麽？”
“你想知道？” 她忽然來了玩樂心，不懷好意地反問。
“怎麽，弗利小姐有什麽是不能告訴我這朋友的嗎。”
“那可是個秘密。”
“唉喲，我剛跟你說的就不算秘密啦？” 阿爾法德此時沒意識到的事情的“嚴重性”。
“好吧，你非要聽的話。” 眼看自己的惡作劇要得逞，伊奈茨招了招手，等阿爾法德乖乖傾身湊近後，她在他耳邊小聲說：“輸比賽的那天還是我第一次來月經的日子。”
仿佛被石化咒擊中、阿爾法德僵硬好幾秒鐘才回過神，擡頭對上她平靜坦然的漂亮眼睛，隨即猛然挺直身連同椅子一起遠離她——
“哈哈哈哈哈……看看你、看看你！” 伊奈茨如願以償地無情大笑，指著他，笑得眼泛淚光，“你的臉紅得像只煮熟的螃蟹！我該帶相機來和你吃飯的、太好玩了！布萊克少爺，我開個玩笑、你幹嘛當真？” 後半句她倒是撒了謊，以免他不自在，鬧著玩得適可而止。
“……伊奈茨你真過分啊！這也拿來開玩笑！？” 阿爾法德惱羞成怒地使勁拿起餐巾擦了擦通紅的臉頰，耳朵的溫度依舊在升高。
“老兄，你自己非要聽的。而且我算不錯了，以前在霍格沃茨的高年級姑娘們可會拿更過分的事開玩笑。” 比如說懷孕什麽的、當然這是針對她們男朋友的惡作劇。她經常樂於聽各種奇怪的八卦。
這時，一旦不小心放輕警惕沒專註好大腦封閉術，湯姆又在長廊的另一頭冷漠而直白地窺視著她的內心世界，盡管她下一秒就立刻攔截他的凝視，對此她很不爽、他憑什麽監視自己？
“對了，我聽麗莎說沃爾布加沒放棄要孩子，我認為這挺好、指不定將來就發展出新技術解決這項疑難雜癥。” 她心不在焉地喝口火焰威士忌，換了話題。
“好‘麻瓜’的一個詞，‘技術’。” 阿爾法德似笑非笑，默契地一眼看穿她真正在乎的重點，“你是正在忙什麽新研究麽。”
“聰明。不過你可不要跟其他人說，特別是麗莎、伊格和弗萊蒙他們，我不想白白給他們希望，我不確定成功與否……” 然後她道出實情，作為老朋友們之中的首位聽眾阿爾法德聆聽得非常認真，良久，他無條件表示支持：
“這很偉大，伊奈茨，你的夢想是我聽過最動人的一個，要是有什麽我能幫得到，只管開口。”
“失敗的機率比成功高得多得多。” 她禁不住嘆氣，“我和我共同合作的夥伴研究了五六年，現狀可謂是停滯不前。”
聊得正歡，伊奈茨無意中往對角的窗臺邊一瞥，只見一只老鼠鬼鬼祟祟地爬進底下的盆栽，她幽默地對阿爾法德說：
“你帶我來這兒甚至不是蒼蠅館子，是老鼠館子。”
“什麽？”
“看你後面來了個米奇的兄弟。” 她擡了擡下巴示意。
他轉過頭一瞧，高貴顯赫家族出身的大少爺可忍受不來這有辱身份的招待，特別是對面坐著的不是別人而是伊奈茨，他不悅地叫來服務生，保持得體地低聲讓他們自行處理好。
最不敢得罪布萊克家的服務生恭恭敬敬地趕緊叫上同事們一齊移開盆栽飾物，狠狠踩了老鼠兩腳、抽出魔杖要處死它的一剎那——伊奈茨急切地高聲開口制止：“哎哎算了！沒必要殺它，放了吧，這家夥平日在外面躲貓躲蛇就有夠它受的，放了吧！”
幾位服務生面面相覷，看阿爾法德·布萊克默默地擺擺手，他們便點頭哈腰地用漂浮咒將奄奄一息的老鼠放出窗外。
“你對‘米奇的兄弟’真有人文關懷。” 阿爾法德目光柔和，對她接受麻瓜文化的蛻變甚是感觸。
“算不上關懷，我不喜歡目睹殺生罷了。” 她聳聳肩。
委婉拒絕了阿爾法德想送她回去的提議，伊奈茨悠哉游哉地踩著深夜的露水到家，大廳的燈還亮著，羅布在收拾衛生，想必才散會不久，湯姆邀請陌生人來家裏這件事越來越叫她反感，純血家族的成員就算了，一些眼看就歪門邪道的醜八怪他也請來……該說不說，她對肉眼可見的審美還是有要求的，並在摯友瓦倫娜的影響下更對基本的美學有追求，與之相反，湯姆的審美則愈發下降、正如他容貌的觀賞度也在逐年遞減。
……難道黑魔法有這種副作用：會使人變得只註重實用功利的膚淺？從前他確實也重功利，但會兼顧他的外觀……也許他是認為他權力已經大到不需要顧及任何了。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不知何時出現在樓梯口的湯姆的說話聲冷不丁響起：
“跟我過來，伊奈茨。”
表情是她熟悉的暴風雨般怒火前夕的隱忍與沈靜。
正好，她也要找他算賬呢。
走進他的臥室、這個十幾年前她送給他的大房間，到今天的裝潢格局依然沒變，書架的擺放，桌椅的組合，睡床的配色等等……環顧周圍，她來不及懷念更多，湯姆就開口破壞了她的心境：
“那個布萊克聲稱要‘無條件’地幫你，你不會真的蠢到相信一個男人對你說的善意。” 他充斥壓迫感地低聲諷刺道：“別告訴我你看不出這是在惦記你的身體。”
“你發什麽神經？” 她怒目而視，第一反應是惱火地反駁說：“阿爾是我的朋友！你這白癡！”
“呵，‘朋友’，伊奈茨，什麽樣的朋友可以讓你肆無忌憚地調情？你就像你那位花花公子泥巴種生父、你們沒有差別。” 他以為這句直言異常有殺傷力，不料她反倒變冷靜、甚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不會吧湯姆，你自己頂著一張和你泥巴種生父一模一樣的臉、確定要拿這話來責罵我？什麽五十步笑百步。” 深信清者自清的伊奈茨從容不迫地反擊道，心想此時的小醜是誰一目了然，“以及，我沒有跟誰調情，少拿你的思維套用我的行事作風，我和老朋友開兩句玩笑怎麽了。你忙著到處勾.引貴婦的時候，我可沒有幹涉過你。”
“你怎麽敢——”
“我幹嘛不敢？我還親眼看見她們吻你呢，說句不好聽的，誰知道你還跟她們做了什麽，是我不嫌棄你，你給我搞清楚。”
話音剛落，嘭地一聲巨響，身後的落地窗碎了一地，她不為所動地淡淡看著他、反問：
“怎麽，你還要跟我打架？”
聽罷他不怒反笑，神經質地扯扯嘴角，若無其事地說：“……伊奈茨，我記得1949年的12月14號以後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和除你以外的女人接觸過，因此你沒資格拿在這之前發生的事指摘我。”
四年前的冬天，那是什麽日子？她疑惑而茫然地沈默了，見狀他譏笑著咬牙切齒地提醒：
“……那時我們待在加裏寧格勒。”
“你有毛病嗎，把時間記得這麽清楚。” 倏忽間被喚起記憶，她感到一陣惡寒，長袍下的皮膚都不禁起著疙瘩。
“沒有我不記得的事。所以你給我聽好，你要不想那些男的倒黴，那就遠離他們，你也不希望他們都落得巴塞羅那火龍會那個倒黴蛋的下場——”
和他血色似的瞳孔對視，伊奈茨罕見地感受到心口往下墜的沈重，腦中線索串聯清晰，她不由後退了一步，頓時覺得他格外陌生。
“是你把那個送我膠卷的男巫搞失蹤的。也是你，你燒了阿爾寄給我的信……湯姆，又一次你讓我大開眼界……是可怕的眼界。”
“是嗎。” 他輕笑了幾聲，歪了歪頭，好像一個蠻不在乎承認游戲作弊的小男孩，佯裝無辜地說：“太遲了，你已經沒有機會以防備來看待我了。” 他擡起手動作優雅地整理著她的衣領，冰涼的手指有意無意地碰到她的皮膚，再觸及她的臉，當靠近她嘴唇的一刻，突然她轉臉躲開，並低頭一口狠狠咬了下他的手、恰好咬在虎口的位置。
像只是被蚊子叮了一般，湯姆微微皺了皺眉，垂眸一看，他的手被咬出了血，再擡眼看向她，他的血沾染在她的唇角，鮮艷欲滴——
“走開！別碰我、你這個沒有心的死機器人！” 她氣急敗壞地下意識用十分麻瓜風格的措辭罵道，用力推開了他，快步離開房間。
這晚的爭吵令她重新審視了一番湯姆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不得不說、她開始覺得他煩人了，當機立斷明天要趕走他的狐朋狗友，他才沒有權力把外婆留給她的房子當成他的食死徒總部。
可第二天一早醒來，床頭櫃多了一封簡短的信——是湯姆留的、她想不通他何時神不知鬼不覺地進的門……總之，他寫道他要外出一段時日處理些事項。
清靜幾天，恰巧一直為研究項目保持聯絡的亨德裏克也回了信：
“親愛的伊奈茨，
我們的實驗室終於通過了申請，在我母親和父親及他們朋友的幫助下，我們還爭取到了一小筆經費，由於是麻瓜院校的支持，事實上可供選擇的設備資源不多，真抱歉，不過往好的一面想我們總算能聘請參與實驗的志願者，采集數據對我們的進度很有利。
假若你有時間，下周可以趕來維也納就好啦。
隨時聯系我。
亨利”
是一則令人振奮的好消息！現今伊奈茨才管不著湯姆的“遠大前程”，既然他這樣對待自己，她就幹脆讓他和他的理想見鬼去！
她要為她的理想奔勞。
然後，首先囑托自己的家養小精靈：“羅布，我這一趟到奧地利起碼要待一年以上，等我走後，你去霍格沃茨的校廚房吧、我不想湯姆隨意使喚你……噢你可以用魔法把整個家鎖上、隱藏地址……”
其次提前收拾好行李，相繼跟老朋友們見面道別，大概是被她為愛好投入的熱情與期待感染、即便不知道她的項目詳細內容是什麽，連弗萊蒙特甚至都有說笑、在聽到她要和麻瓜教授合作。
持續的好心情下，她最後去見的阿爾法德，意外的是阿爾法德的回應：他不僅想投資她的研究，還想跟她一同去奧地利。
“阿爾，你是認真的？” 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這可沒法拿來開玩笑。”
“我很認真。” 阿爾法德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我金庫裏的錢放著也是放著。何況，你的項目一旦成功是意義非凡……沃爾布加好歹是我的姐姐，我也期盼我外甥的到來。”
“可是失敗與成功堪比9:1，白費功夫的風險很大，你真的做好了決定？”
“先嘮嘮叨叨談失敗真不像你的作風，伊奈茨。” 阿爾法德好笑道：“我平時有周游世界的習慣，失敗了大不了當作是一次旅行。”
“……你真要加入我們？”
“是。” 他義正言辭。
若有所思幾秒，正當他以為她要拒絕自己時，她卻一展燦爛的笑容：“太好了！合作愉快兄弟！” 說著她熱烈地擁抱了抱阿爾法德，然而相擁的這短短瞬息、他的反應令粗線條的她都怔了一下——因為無數次湯姆擁抱她都會無意識地將側臉貼近、慣性地去聞柔軟發絲的香味，這屬於關系親密的人的舉動。
所以此刻聽見阿爾法德一聲輕微深呼吸，又加上感覺到他觸碰自己肩背不自覺收緊的力道，她難得不自在地使了點蠻力松開他，有話直說的性格讓她毫不猶豫疑惑地問：
“或許是我的錯覺，但你剛剛是在聞我的頭發嗎？”
“沒有——當然沒有！是你的頭發太多了、糊到我的臉，擋住了我正常呼吸。” 他維持淡漠的表面多了一絲無措。
“哦哦抱歉、抱歉，留長發是比較麻煩，哈哈。” 心思遲鈍的伊奈茨輕而易舉地相信，灑脫地擺擺手不再糾結：“啟程的時間我會另行轉告你，最遲下星期。”
“……好，我等你的信。”
出發前得回魔法部遞交辭呈，阿布拉克薩斯對她的擅作主張很惶恐：“伊奈茨·弗利小姐，我要等大人回來才能行事，你二話不說就要辭去執行司的職位，我很難做的，大人到時怪罪下來……”
“從什麽時候起你這麽害怕他了啊。” 伊奈茨皺眉，不耐煩地說，“我在這兒充當渾水摸魚的擺設，在職與否也微不足道，我猜都沒人能察覺我走了呢。”
任憑阿布拉克薩斯說破了嘴她都不肯留下。無奈，見馬爾福死都不肯安排離職，她直截了當用行動不回魔法部上班。
這天下午她回去清理私人物件，時逢下班的高峰，辦公室空蕩蕩，只剩一名年輕姑娘焦頭爛額忙著給成堆的文件分門別類，看樣子加班至通宵都不可能做完，女孩一邊淚眼模糊地吸著鼻子一邊埋頭翻資料，這副無助的模樣喚起了伊奈茨的同情，她走上前主動說：“嘿，我幫幫你吧。”
於是接著的一整晚，至少上千份材料被她們用魔咒歸類，再配合著泛讀，中途喝了好幾杯濃茶提神，伊奈茨發誓自己這輩子還沒看過如此累贅冗長的文字，她昏昏欲睡地撐著下巴，一頁頁地翻看，一頁又一頁，一頁又一頁……
直至看見一行字，她楞在原地、以為自己頭昏眼花看錯了。
擡手揉揉雙眼，再看了幾遍紙上寥寥幾句記錄——
“家養小精靈在晚飯下毒殺害女主人……”
是的，寥寥的語句，這篇今晚她看到過最短的案件記錄，主角竟然是她重視的家養小精靈郝琪、在她九歲時郝琪被外婆送給一個叫史密斯的家族。
郝琪跟羅布都是把她從嬰兒時期帶大的小精靈，長年給予她無微不至的照顧，被送走那時她傷心了好久，還拿絕食抗議了幾天。史密斯在英格蘭家庭太過常見，找起來是大海撈針，曾一度想著普通家庭一般也不會出什麽問題才放棄找尋。
結果、想不到百分之一的機率裏命中的正是她最在意的人。
一時之間她失去思考的能力。
……毒殺？這絕不會發生！告知她郝琪殺害主人，正如告知她鄧布利多教授是狠毒的壞蛋、同等的荒謬！
她毫無遲疑地迅速打開其餘的文件箱，一份份翻找查詢判決檔案。
果然，魔法部輕率地把郝琪關進了阿茲卡班，就在前年，倍受攝魂怪折磨的郝琪在獄中孤獨死去。
感到血液被凍僵，正往她的頭腦與四肢匯聚和凝結，她坐在座位一動不動，機械地繼續翻剩下的文書，花了足足幾小時消化這件殘酷的現實。
最終也消化不了這個變故。震驚，憤懣，悲傷，懷疑……接二連三的情緒混合著延遲的理智排山倒海地湧來，她又在堆積如山的過期材料查找死者的具體記載，顯而易見魔法部對漠不關心的案子就是到處分散地亂堆亂放，東一處西一處，找半天才找著死者的全名：赫普茲巴·H·史密斯。
好耳熟的名字。她又跑到隔壁防魔法濫用部門以便調查常用到的巫師出生備案，進行身份的核實，不費吹灰之力就翻到了赫普茲巴的、基於其祖先是大名鼎鼎的赫爾加·赫奇帕奇——實打實的赫奇帕奇後裔，千真萬確的金杯繼承者……答案近在眼前，她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嘴角，沒有理由地、在這一時刻她的腦海浮現出三張卡牌，像在巫師牌對陣中最常見的底牌抽選，她還有三次機會去抉擇棄局亦或是頑抗到底。
凡有底氣的人在經歷容易掀起激烈情緒的重大事件之時，率先做的是穩定恍惚的頭腦，依靠暫時的具象來簡化抽象的情志，以此維系明智的行動力應對困境。伊奈茨正是憑借意志結合理智支撐著自己調查和驗證心底的疑問。
第一位篩選到的是業界著名的收藏家，他與史密斯打過交道，在他眼裏史密斯是個難討好的富家千金，腰纏萬貫且多為傳說中的珍稀寶物，當年沖著家族名氣上趕著奉承的人多的是。
“……很遺憾我沒和她做成一樁生意。沒什麽人能討得了她的歡心，雖說死者為大，但史密斯的挑剔與刻薄在我們一眾收藏家裏是出了名的。”
“她有給您展示過什麽印象深刻的寶物嗎？”
“當然。金杯是其一，其二是一串精致得堪稱巧奪天工的手鏈。”
喉間哽咽似地發緊，明明加速的心跳把胸腔撞得生疼，伊奈茨卻感覺自己的心實則沈入谷底，她的聲線不可自持地發抖：“請問……是這一條手鏈麽？” 提了提長袍衣袖露出手腕的一截墜著小顆寶石的銀鏈子。
“沒錯！正是它——你的運氣真好，史密斯竟願意做交易……” 對方羨慕而激動地說著相關的傳言，而她再也沒閑情逸致聽下去。
仿佛精力被無情抽掉大半，腳步走得跌跌撞撞的伊奈茨回家分別寫了封信給亨德裏克和阿爾法德，她想除非她母親覆活安慰自己，否則她現在只能繼續專註於查看她在這場牌局的退路，目前確實沒有絲毫的力氣處理其他事情。
第二是趕往一個地方：小漢格頓。
方向感尤為差勁的伊奈茨不緊不慢地用著指向咒語，她早識別不到時間流逝的快慢，腦子一半清醒一半混沌，神奇的在於命運似乎在催促著她揭開帷幕背後的真相，太陽下山前她抵達了裏德爾府，紫紅的朝霞打落在冷冷清清的府邸、在幹枯的田野間拖曳下黯淡無光的孤影，院落被上了鎖，氣派的石雕旁有一座墓碑。
附近荒涼得不見人影，她再走多幾裏，遙遙見著采摘野果的村民，磕磕絆絆地詢問：
“您好，我想請問那邊的裏德爾家，我是他們的朋友……我看沒有人在……”
當地村民打量了她幾眼，見怪不怪道：“可別費勁啦，那一家三口早死了好多年。”
“怎麽會呢？” 伊奈茨覺得她的聲音不像是自己的。
村民用自以為見多識廣的吹噓語氣侃侃而談：“兇手坐牢都好多年啰——還是他們家的園丁，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因負傷從戰場下來的士兵，被抓一直喊冤，可要我看就是他幹的，裏德爾一家臭名昭著的勢利眼和吝嗇，身亡前幾年還都瘋了呢，老天開眼，他們家的錢也不知怎麽地被掏了空，那退伍的家夥還樂意給他們看管老宅，圖什麽啊，他指定是為了點什麽，瞧，過不久不就又謀財又害命……”
天知道，極致的愧疚、負罪感與恐懼有多令伊奈茨煎熬：她發誓她從未想過要他們喪命，之所以寧願以折磨為由勸說湯姆清空他們的記憶，就是因為明白憤怒會蔓延的極端行徑：弒親比普通的謀殺還要叫人膽寒、它具備踐踏人倫的性質……而她居然曾天真地以為她勸住他了，為什麽她會輕信他的每一句搪塞與謊言，她簡直愚蠢至極。
打聽到替罪羔羊被關在哪兒，她沒有停歇地趕去，這座隸屬麻瓜小鎮的落後而簡陋監獄由石磚堆砌，雜草叢生，鐵門爬滿銹漬，歪歪扭扭地倒在一邊。
打著盹的看守被吵醒後兇神惡煞粗聲粗氣地呵斥她走開，她沈著地掏出幾枚金幣、用半是命令半是商量的語氣說：
“我要見弗蘭克·布萊斯。”
獄卒上下掃視了她一會兒，她回以死水似的冰冷眼神。
“不準聊過十分鐘！” 他們粗魯地把犯人帶進問詢室。
坐在玻璃窗另一頭的伊奈茨神色凝重，看著雙手被拷著的弗蘭克·布萊斯從進門到落座的景象，他拖著傷腿趔趄地靠近椅子邊緣、緩慢地坐下，按常理二戰的傷兵理應跟她同年齡段，但顯然，含冤入獄身心長期倍受折磨致使他衰老得形如枯槁，不變的是植根於他人格的毅力，他飽經滄桑的目光中的堅韌——他篤信自己的無罪。
“你是律師？” 他沙啞著嗓音，強撐起精神，問道。
“假如你非要定義的話。” 她苦笑著調整了下自己壓抑的呼吸，“布萊斯先生，你能否從頭完整地覆述一遍，那一天你發現裏德爾一家的屍體的全部經過。”
“我覆述過千千萬萬遍，從沒有人相信我，你是第一個願意用先生稱呼我的人……那天的前夜，雨下得好大，我早早檢查好櫻桃園的柵欄，到我的房間休息……你知道，裏德爾老宅有數不清的房間，靠近潮濕地下室的專門留給下人。半夜，雨勢轉小，我起床去了趟洗手間，就是這時，我透過玻璃窗看見院子外有個人影——那是個年輕男孩，個頭很高，很瘦，黑頭發，蒼白的皮膚……我以為我出現了幻覺，你知道雨天霧水非常重……我特地用抹布擦幹凈窗戶，我對上帝發誓我真的有看見他遠走的背影——我沒看錯、我絕沒有眼花！那是個陌生的、可怕的年輕人……可是，可是我沒放在心上，我怎麽也想不到第二天一早……”
至此，猶如一聲撕裂沈寂的爆炸，伊奈茨的牌局徹底潰不成軍，完全沒有退路。
“我會幫你洗脫罪名的，布萊斯先生。” 意志好像從她的身體分離，此刻代替她行動與發聲的是她的意志，她的軀殼在麻木地執行意志的指令，她聽見自己進一步說：“等你出獄，我也會幫你到更好的地方定居，或是讓你與你的家人團聚。”
“不，女士——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你可以叫我弗利。”
“弗利女士，我只盼望我能洗清冤屈，至於定居或家人的事……我和家人早在二戰時分開，入獄前我收到我弟弟的來信，說歡迎我去威尼斯找他一家，但是，我想我永遠不會打擾他們。”
“為什麽？” 她恢覆了點意識，不解地追問。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生活，盡管來自同一家庭……我沒法叫經歷不同的他們去長久地包容我。” 從戰場到牢獄，他所見證的不再是簡單的人之常情，是適於獨自療愈的創傷。
“他不是你的家人嗎、而且那兒也是你的家。”
“在現在的我眼中，家早不是意味著一棟房子、人們聚集在房子裏面……”
“那不然家會是什麽呢？” 伊奈茨錯愕地反問，她從未聽過這種感慨。
“家是我的心靈，心在哪裏，家也在哪裏。”
Home is where the heart is.
內心的生命河流驀地重新靜靜流淌。再次，她好運氣地讓理智重回上風。
一名女巫用魔法解決證人和庭審的問題是易如反掌，規劃與實施一項不具破綻的策略，對於一旦認真嚴肅對待就沒搞砸過的伊奈茨來說，再覆雜的程序及因素都阻擋不了她。
等待法院通知需要不短的時限，她精疲力盡地回家，弗利老宅一如既往的空曠，百感交集，她走進自己的睡房，瞥見扔床頭的那封信、那封湯姆走前留的簡短信箋——她被延遲的思緒淹沒，此時想起他，腦海如跑馬燈般猛地交疊相錯一幀幀深刻的記憶畫面，這些年的一切，從得知郝琪的事到今天為止她五臟六腑的痛覺、這痛覺就像胃裏沈了塊生鐵銹的齒輪，不時攪動引發難耐的劇痛，而這一瞬間劇痛演化為因恐懼與嫌惡異變的反胃感，於是頭疼腫脹和心臟的異常跳動更甚，像有只隱形的手鉆進她的喉嚨擠壓著她的內臟，再也承受不住——伊奈茨捂著嘴巴沖進浴室，脫力地趴在洗手臺幹嘔，她什麽都吐不出來，這幾天她根本沒胃口進食，無疑到最後她只嘔出了一點膽汁，流下生理性的淚水很是刺眼，她打開水龍頭，兩手接著嘩啦啦的冷水清理自己的臉，一擡頭，鏡子裏的她像從大雨歸來的狼狽不堪。
“……魔鬼……” 用力深呼吸著平覆身體的刺痛，撐在臺面的手握成拳頭，被她憤怒掀起的魔法暴動所震動、玻璃鏡裂成一片又一片——她對他的所有感情破碎，散落成滿地的狼藉。
拿起刀片，伊奈茨剪掉了自己的長頭發，它們又變回了最初在霍格沃茨時的樣子。
對時間的感知持續停止轉動，伊奈茨單獨留在家中，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她安靜地盯著潮濕的玻璃窗，不吃不睡，偶爾疲憊地鉆進衣櫃，躺在一大堆散發清香的衣服之中，任由一團暖洋洋的衣物把她整個人都埋起來。
如同每個人在固定的人生節點都必須要從頭回顧和審視走過的路途，這是每個人歷程的重要時刻：翻閱，默讀自己的那一章啟示錄，好比《聖經·新約》的新一卷，輪到伊奈茨直面她的分隔符了。
不足一月，她收到法庭終審的信，他們判決弗蘭克·布萊斯無罪，他終於沈冤得雪，出獄這天，她遙遙站在遠處，沒有勇氣走向前，無辜的替罪羊重獲自由，按常理他們應再見一見相互祝福一番，她卻莫名地躲藏。
她想自己沒有顏面甚至資格祝福弗蘭克。
期間阿爾法德來拜訪過好幾次，都讓羅布應付了過去。
後來的一天下午，胃裏總算有些饑餓感的她在客廳吃著羅布熬制的熱乎乎牛奶粥，阿爾法德又巧合地按響門鈴，這一次她勉強忍住躲藏的心思，用茶點招待了朋友。
“你最近怎麽了？像生了場重病……我——是我和麗莎他們都很擔心你。”
“沒事，我現在好多了。” 她敷衍地微笑說。
“……是不是你弟弟他惹了什麽麻煩。”
“不是。” 她無奈地避重就輕道：“我們家能有什麽麻煩，你別憂心忡忡啦。”
聞言，阿爾法德沈默不語，半晌，他開口的聲音像蒙了一層沈重的幽暗：“放棄他吧，伊奈茨，你從不欠他什麽，過你自己的生活、我們不是說好的去環球旅行。”
“……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她皺起眉，罕有的畏懼與憂愁在她的眼裏明滅。
似是要鼓足勇氣，阿爾法德深呼吸了一下、對上她的視線：
“伊奈茨，我知道他不是你的弟弟。我知道他是德拉庫爾-弗利夫人領養的孤兒。”
“梅林——其他人知道嗎、還有別人知道嗎？！” 她條件反射地站起身，不掩恐懼地連聲追問，她答應了外婆要誓死守護這比命還重的謊言、怎麽能夠被外人知悉？
“沒有、沒有！你放心——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真的！” 阿爾法德看她如此激動，痛惜地也連聲否認：“我發誓沒有別人，這件事只有我知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 伊奈茨冷不防地恢覆鎮定，懷疑地凝視著流露忐忑失措之色的阿爾法德，答案冒出水面，她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冷氣，情緒越是爆發、她的音量反而越是變小，像溺水之人不再掙紮呼救，“你居然去調查我……”
“對不起，伊奈茨，我不是有意這麽做，是我無意中得知的。” 阿爾法德克制著慌亂、維持著平心靜氣的口吻，慢慢一步步走近，溫聲解釋道。
他在狡辯，他在說謊，她用自己的咒語輕輕松松就驗證到了。
人人都在欺騙她。
“離開我的家。” 被死寂籠罩著的伊奈茨不看他一眼，冷冷地說：“請離開我的家，布萊克先生。”
“……你是認真的？” 尊貴出身重視尊嚴的天性令阿爾法德沈下了臉，這語句有辱他的自尊、更激起他積怨已久的不甘，幾乎是沖動地沈聲道：“你要與我分道揚鑣，並選擇繼續跟隨一個只不過是在時間上比我早到的小人——”
“請你離開。” 伊奈茨抿了抿發幹的嘴唇，暗暗咬著牙，她不為所動，“我不想再見到你。”
一語成讖。的確未來數個十年，他們都被陰差陽錯的變故支開，以致於再沒能與對方相見。
英格蘭晚春的雨水淅淅瀝瀝，湯姆的返回是帶著無數變化的回歸，他的食死徒部落設立在一處嶄新的、大氣的莊園，無論是哪個純血家族上趕著奉承的資源，眾人早已見怪不怪；最大的變化，其實是他的臉——若這還能勉強稱作為“臉”。
沒有閑情逸致去考慮湯姆毀容的原因，不管是為了報覆她還是為了他熱愛的黑魔法，她通通不關心，自己僅剩最後一個目的，是她要聽湯姆親口承認那些他構造的謊言。
雨下得不大。
不過淋濕了些許她耳後蓬松的亂發，她的脖頸，兜帽鬥篷下的肩膀，繡著家族紋章的衣領，她冰冷得沒有一絲人的溫度的手，以及她那張年輕卻憔悴的臉：慶幸一度找不著遺傳於她生父那輕佻的美麗，卻仿佛見到她那位瘋狂母親的痕跡。後知後覺地她發現長年累月以來她只顧著努力做到不要像她的生父一樣輕浮不忠，而忘記了努力規避成為母親一樣緊緊抓住人生裏的癲狂執念。這很可怕，她終究是讓悲劇循環了、循環到自己的手中。
進莊園這一路，是所有畢恭畢敬向她行禮的人、準確而言，他們都是食死徒，湯姆忠誠的信徒們……他們一定奇怪於她此刻稍顯狼狽的模樣，“不夠莊重”、對不對。她心裏在喃喃，回應那並不存在的疑惑。
遠遠地在大廳一眼見到他——湯姆，準確而言，他已經是伏地魔，這身份的轉變已很久了，她一直沒有適應而已。她意識到。
他正吩咐幾個食死徒某些任務，他們匍匐在地上，似乎是怕他會毫無預兆地動怒。
“我可不可以和你聊一聊？” 她發覺自己傻站在這兒不是夢境，突然打斷他們道。
他終於轉眼看向自己，如被火燒過的臉龐好比一尊融化的石膏像，或許在這災難之前這尊雕像是很完美的，可如今的面目全非已無法改變，猩紅的眼睛盯著她時，她驀地感到他是那麽的陌生，每一天、他都越來越像一具麻木不堪的兵器，每一天，他都在離人的特性越來越遙遠。
“你們先退下。” 他揮了揮蜘蛛般骨節纖長分明的手，黑長袍底下蒼白的膚色很是刺眼。過了這麽久，他的行為舉止依然總是帶著克制的雅觀，就跟學生時代那位萬人迷一樣刻意演出來的優雅風度，他仿佛忘記自己的容貌已經被摧毀。
一剎那覺得自己投入的這十幾年青春是如此可悲。她自以為了解湯姆，實際看見的只是他特意為她所制造的虛幻輪廓，當然，也有她自己為他構造的虛影，她是個徹底的、愚蠢的失敗者。
感覺聲音不像是自己的，伊奈茨死氣沈沈地開口問：
“我的手鏈，究竟是怎麽找回來的。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遍。”
“這點小事，你就讓我打發走我的部下？”他的聲音多了幾分嚴厲和不滿，“最近你的脾氣越來越不分場合了，伊奈茨。”
她冷笑了一下。
“看來你是不打算說實話。”
“我說過是在博金博克贖的，你還想聽什麽。”他的語氣變得不耐煩，帶著刺耳的嘶嘶聲。
“是啊，畢竟我實在不知道，不缺錢的赫普茲巴·史密斯小姐為什麽願意讓你贖掉這麽多東西，難道是沖著你那時候的美貌？湯姆？” 她拋棄理智，憋在心裏的一切情緒沖口而出，她瞪著他、兇狠得宛如世仇相見。
而他呢，他沈默著，看上去非常平靜——倒不如說，他這如融化蠟像的臉也做不出任何表情，血紅眼睛十分冷漠，對比起她激動的神情，他簡直堪比一個死人而已，與她對視，他好整以暇的姿態像在觀賞一個幼稚的孩子無理取鬧。
這時她才醒覺，其實他一直都把她當成一個胡鬧的傻瓜。
“你明知道郝琪是陪伴我從小到大的小精靈。” 伊奈茨不禁絕望地傾倒即將吞噬她的全部痛苦：“你利用郝琪為自己脫罪時沒有一點猶豫，她已經死在了阿茲卡班……為什麽——我對你來說究竟算什麽？玩具還是寵物？你對我沒有一句真話，是你殺掉你生父和祖父母！連弒父者無法轉生的告誡都無法叫你有所忌憚，真不敢相信，這些年我視作的最重要最親密的人，是一個連弒親也無所畏懼的惡魔——”
“所以，你現在是為了幾個骯臟的泥巴種和低等的奴隸，跟我吵架。” 他幽幽開口打斷，她似乎能從這冷酷得毫無人性的口吻裏聽出他嘲諷的笑意。
這一刻，伊奈茨聽見自己內心深處的破裂聲、有什麽東西徹底地碎掉了。
良久，她在寒冷得近乎僵硬的喉嚨中擠出一句：
“……湯姆，你知道人在什麽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腐爛得無可救藥了嗎。”
深色的眼睛裏再煥發不出一絲光彩，伊奈茨無力地提了提嘴角，感覺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如此疼痛，她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淚，雙眼卻比火燒還難受，只能靜靜地自問自答道：“當你發現圍在自己身邊的只剩下蒼蠅的時候。”
他瞇了瞇眼，還未回話，就聽見她繼續說：
“我給了你我的一切。” 她凝視著他，瞳孔深處猶如大火後光禿禿的山谷，一片死寂，“如果我再不回頭，接下來，我的生命也可能跟著腐爛。所謂最無法忍受的，於我而言不是孤獨，而是這種沒有尊嚴的死法。”
她說著，抽出了魔杖，拉起衣袖，用咒語劃傷手腕的V字，直至鮮血模糊——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道：
“你瘋了！”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任由紅得奪目的血液滴落地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去。
“伊奈茨，你為那些不值一提的低賤物種與我決裂，你遲早會後悔今天的選擇……”
她最終聽到他這麽說。
雨仍在下，而這一次他沒有追出來。
莊園的鐵門被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喘的食死徒們打開，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她此時站在門口，就是要他們開門的意思。
邁出保護咒的下一秒，她幻影移形，從此再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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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沒回的弗利老宅整潔如新，當然是一直忠誠不變的羅布的功勞，進家門伊奈茨不由蹲下身擁抱了小精靈一下、她說：“謝謝你羅布！”，而旁邊的湯姆不屑地皺起眉、他不知道為什麽主人要對奴仆表達感謝。
為歡迎小主人回家，想必羅布是使盡渾身解數準備的一大桌美味佳肴，伊奈茨驚訝又無奈地笑道：“好多好吃的——可惜我一個人吃不完。” 湯姆不吃東西的，這可真麻煩，他一到家就一聲不吭回房間不知給誰寫信了。
而且自從自己的體質健康變得大不如前，她的胃口早就不像在霍格沃茨的時期那麽好。如今面對這布滿長桌的餐點，孤零零待在偌大客廳的她一點頭緒都沒有，莫名其妙地、感到內心跟這棟房子一樣空空蕩蕩。
重返少女時代的睡房，第一晚她罕見地失眠，如同家裏存在著無聲的規訓，後知後覺的心虛之情令她腦袋一片混沌……真沒想到，眨眨眼的功夫十年就這麽過去，她覺得自己的十七歲仿佛還是昨天。
翌日，阿布拉克薩斯·馬爾福等一眾純血家族成員就被湯姆邀請過來，由此這樣例行的聚集幾乎每天都會上演，伊奈茨看得出他是在把這裏當作他的地盤，起初她沒有多大意見，因為回魔法部法律執行司就職她首次深刻感受到他權力的具象化：所有人聽到他的名字時那尊敬與崇尚的態度，令她忍不住慶幸自己和他是一夥的，沒人來找她的麻煩，她在執行司光明正大地懶散工作、如果隨手翻翻文件看兩眼能算為工作。阿布拉克薩斯對她也很客氣，偶爾有特定的任務才會交代她幾句要記錄什麽會議、和什麽人打交道要註意什麽事而已，無不是對她而言小菜一碟的事項，在外這些年她的合作對象形形色色，更包括這位最陰晴不定的危險“大人”——
“……黑魔標記？我又不是你的下屬。” 她不讚同道，最重要的是她認為這標記的設計很醜陋，喜歡不來。
於是湯姆沈默不語半刻，不由分說地拉過她的手肘，他的左手拿著魔杖，在她手腕骨節的位置標了個小小的字母“V”，如刺青、純正的黑色。
回倫敦的第一個周末無疑是跟柳克麗霞相聚，通過壁爐到達、伊奈茨拍走長袍上沾到的飛路粉，一見面倆人欣喜地抱抱對方：
“天啊你回來了！” 柳克麗霞的氣質相比從前成熟幾分，總體臉色紅潤，頗有精氣神，見到老朋友義無反顧拋去繁文縟節，直白地打招呼，她很有感觸地看著伊奈茨：“你的頭發留長了些，唉呀，你好像沒半點變化、依然那樣意氣風發的好看。”
不遠處泡著茶的伊格內修斯則顯得老成了不少，他沒再像年輕時講話咋咋呼呼大著嗓門，而是穩重地面帶微笑：“不，還多了點難得的沈著。”
“我一直都很沈著好嗎？” 走進屋子毫無拘謹地坐下，伊奈茨覺得這比回自己家還自在，拿起一塊烤曲奇，“誰做的餅幹，真不錯。”
“伊格。” 柳克麗霞笑著說出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小莫麗還沒長牙呢，他就學好一大堆烘焙甜品的做法。”
“傑瑞德的第三個小孩？” 伊奈茨楞神地問。隨著一年年流逝，顯然這對普威特夫婦已然對擁有自己的子女不抱希望，於是把對孩子的喜愛寄托於侄子侄女們上面，待他們視如己出。
“對，改天帶你去見見，都是很可愛的寶貝。”
伊奈茨不敢提自己研究的項目，由於這幾年進展都不大，她不想白白給他們希望又殘酷地讓他們願望落空。
一談到剛出生不久的侄女和調皮得四處跑的兩個侄子，伊格內修斯喋喋不休地分享很久，柳克麗霞時不時一邊大笑一邊補充、絲毫沒有以前被布萊克家族拘束的模樣，伊奈茨被感染了愉快與輕松，聊到最後主動提起弗萊蒙特。
“……弗萊蒙，他成天忙著神奇藥水的研發。” 伊格內修斯頓了頓，看到伊奈茨眼裏小心翼翼的期待，於心不忍地避重就輕道：“你放心，他和尤菲米婭過得很好。”
“他有沒有還在生我的氣？”
柳克麗霞溫柔地拍著她放在膝蓋的兩手，疼惜地安慰說：“親愛的，他沒有生你的氣。我相信你去拜訪他，他們會很熱情地招待你、你是我們的貴客。”
聽罷伊奈茨沈默了會兒，帶著一絲委屈反問：“真的？但是他都不肯回我的信，他的婚禮還不樂意邀請我參加……”
“這不可能。” 伊格內修斯驚訝而嚴肅地沈聲否定：“我親眼看著的弗萊蒙寫給你請柬。”
“是啊。我和伊格一起校對的請柬地址，尤菲準備婚禮忙得不得了，弗萊蒙也手忙腳亂來著，我們去幫忙了。當天沒見著你還以為你是在國外趕不及路，那段時間你一連幾個月不回我的信……”
“可是我什麽也沒收到呢！” 伊奈茨震撼之餘又有遺憾和如釋重負，不過往好的一面想、起碼弗萊蒙特不是真的連結婚這等重大場合都不邀請自己。
“或許是跨過送信丟件的風險比較大。沒關系，說清楚後弗萊蒙不會記掛在心上。”
柳克麗霞附和著伊格內修斯，安撫地說：“他不會怪你的。”
告別了這兩位為她鼓足了勇氣的好友，她帶著手信前往波特的家宅，心底漫延忐忑的希冀、混雜顧慮的希冀，伊奈茨從未像現在情緒繁覆而沈重，沒有人比她更想修覆這一段年少就結識的友誼。
手拿鮮花和昂貴的甜品禮盒、她總記著弗萊蒙特喜歡的焦糖布丁，按響門鈴，為她開門的是尤菲米婭——
“梅林，伊奈茨！快進門快進門。” 果不其然對於突然的造訪，尤菲米婭熱情地招待她，“唉，你不用客氣帶禮物啦……弗萊蒙、弗萊蒙你的好朋友來了！”
漸遠漸近的腳步聲響起，沒睡醒的弗萊蒙特打著哈欠走出客廳：“伊格又來幹嘛？” 然而定睛一看是絕對意料之外的伊奈茨，他的神情明顯變得錯愕與僵硬，居然一時說不出話。
“我上星期回的倫敦……剛從柳克麗霞家離開。” 伊奈茨竭力掩去尷尬，佯裝大方地勉強堆起笑意：“好久不見，弗萊蒙。”
從預料未及中大致恢覆行動力，弗萊蒙特兀自苦笑著接話道：“確實好久不見。前幾天我也有點預兆——當我聽說你弟弟回來。”
後半句似乎挺奇怪，但她沒有追問，尤菲米婭體貼地轉移話題：“旅途怎麽樣？”
“還可以，時而糟糕時而悠閑……” 她開啟最重中之重的解釋：“我想說我很抱歉婚禮那天我沒趕到，請柬應該是被不小心在路上搞丟了，我沒有收到。”
“噢沒關系。” 尤菲米婭大度地說：“我們也猜到是這情況。”
“況且也過了好久了。” 弗萊蒙特漫不經心道：“早就沒什麽所謂。”
“意思是，心意到了就好。” 尤菲米婭立即幹笑地接著說，偷偷在桌子底下用力掐了掐弗萊蒙特的手腕。
“……你留長了頭發。” 弗萊蒙特輕飄飄地隨口道。
“哦對……俄羅斯太冷了。” 伊奈茨擡手摸了摸剛好長度到肩頸、蓬松微鬈的美麗發絲，年齡增長反而將她的明艷沈澱得更耀眼，他想她化個濃妝就能夠被好萊塢的導演安排到《齊格菲女郎》飾演一個新角色、桑德拉·柯爾特的妹妹。
可惜的是她瞧不上麻瓜的一切。他心想。
有種詭異的尖銳悄然流淌入四周的氛圍。
“我聽伊格說你在忙碌研究神奇藥水、你的夢想，真好，我等你上報紙的消息。” 伊奈茨悄悄深吸一口氣，試圖活躍緊張的氣氛。
“謝謝。你呢、這十年在忙什麽？” 弗萊蒙特語氣緩和地問。
面對相同的問題，伊奈茨再度語塞，不禁強顏歡笑著籠統地搪塞：“普通的魔法實驗之類……”
一陣無言。
尤菲米婭打破靜默：“你們先聊，我去廚房拿些茶點。”
“不用麻煩——”
“沒事沒事，你是客人，你坐吧。”
唯獨支撐她底氣的“心靈慰藉”一走，她更坐立難安，心裏思緒混亂，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她怒罵自己的懦弱：快想點什麽有趣的聊聊呀、這該死的安靜！正當她冥思苦想著什麽主題能重新拉近倆人無形的漫長距離之時，對面的弗萊蒙特鎮定地淡淡開口：
“這次回來有什麽想實現的打算或者目標了嗎？”
聞言她擡起頭，對上那原該了解她的老友的視線。
這一刻弗萊蒙特的眼神是如此認真與肅穆，他的確沒有掩飾質問，像是在無聲地責備她虛度的光陰。
這一刻她可悲地發現、其實大家都長大了：伊格內修斯，弗萊蒙特，柳克麗霞……大家都蛻變為成熟沈穩，都十分明晰各自想要的東西。只有她、只有自己在原地踏步，在幼稚地兜兜轉轉，誤以為未來某一天還能重回霍格沃茨時的無憂無慮，無須思考人生奔波意義的學生時代。
盡管她仍未找尋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及價值，有僅僅幾點她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我想讓姑娘們不再煩惱於承受成為母親的生理痛苦。
我想你們擁有渴望已久的孩子與家庭。
……我想要你們的原諒。
全是目前她最不該坦誠的言語。
所以，她回答不上來，她給不出答案。
不知怎麽回事，內心不被理解的無助演化得更加強烈。
見狀弗萊蒙特稍微心軟地喟嘆道：“伊奈茨，我不是在逼迫你一定要跟你弟弟以及那幫烏合之眾分裂和對峙什麽的……我是想說，你大可過好自己的生活，遠離他們，別非要耗到無可挽救的地步。”
驀地，她的腦海中傳來一個不屬於她的心理活動：嗤之以鼻的嘲弄，是湯姆，她即刻識別到他罕見地潛入自己的意識，打從他們的靈魂碎片互為一體，猶如各站在一條長廊的兩側盡頭，雙方可以自然而然隨時看見對方的念頭，只要用大腦封閉術截斷入侵，好比中間多了一面屏障——這是無關緊要的現象，她的大腦封閉術從小就被迫練就得很好。
“……弗萊蒙，你知道你說的是，要我徹底遠離唯一的家人。” 伊奈茨的語調平得沒有半分起伏，“就像割舍靈魂的一部分，這又叫我怎麽做得到呢。”
死寂半晌。
“你的決定。” 終於弗萊蒙特以一種麻木的無動於衷輕聲說：“直到造成大範圍負面影響為止，我都沒有幹涉和評價的資格。”
走出波特家的大門她感覺很恍惚，無論精神狀態亦或是意志，另一方面天性中的樂觀又同時自我慰藉地想、至少他們沒有吵架，這算可觀的開始。
路過街頭多了的幾家魔法裝置專賣店，伊奈茨抱著分散情緒的心態進去其中一間，近些年有關魁地奇精品的更新疊代很快，一排排貨架琳瑯滿目，店裏的客人熙熙攘攘，大多是十幾歲的少年、擠在最新版飛天掃帚前熱鬧興奮地討論紛紛，她剛才的不快霎時一掃而光、甚至加入了對話：
“橫掃的新款比不上彗星系列、沒可能，銀箭號和綴月號競爭的差距倒有逐年加大的可能……” 她正充滿活力地滔滔不絕，突然背後有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叫住了自己：
“伊奈茨？真是你——不可思議，你看起來好極了。” 阿爾法德的灰藍眼睛裏浮現驚喜的神采，百感交集地註視著她，唇角情不自禁帶著發自真心的淺笑，他比十年前要消瘦一些，五官被刻畫得更線條分明，若有若無、恰到好處的憔悴與憂郁質感縈繞於此，反而更凸顯典雅的英俊。
“不是客套，你看起來也好極了，當年在霍格沃茨女孩們編寫的雜志光顧著讚美我，現在我得承認，單論帥氣你是比我更勝一籌。” 她早忘了十年前的不歡而散，不拘小節地用力拍了拍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阿爾法德的肩膀，朗聲開玩笑道。
“哈哈，你真的一點沒變！” 阿爾法德一如既往輕易被她的三言兩語所逗笑，“聽著，太久不見，我們必須得好好聚一聚，今晚我請你吃飯？”
“布萊克少爺說到這份上，我哪有拒絕的道理。”
邊閑聊敘舊邊肩並肩散著步，阿爾法德的輕描淡寫夾雜幾許微不可察的苦澀：“我不知道你有沒留意……實際上這十年來我都有給你寫信……我找我堂姐拿的地址。只不過，你從沒回信——”
“我對梅林發誓，阿爾，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你的信！” 伊奈茨目瞪口呆地打斷道，“你是第二個跟我說信寄不到我手裏的人。” 她莫名產生不好的預感。
但阿爾法德只顧如釋重負地說：“呼，原來如此，我以為你……算了，不開心的事沒什麽好提的。”
“我以為你不聯系我是還在生氣。” 她忽然覺得這些年沒讀到阿爾的信很惋惜。
“怎麽可能、我怎麽會舍得氣你那麽久！” 阿爾法德不假思索地高聲否認。
一瞬間暖意包裹著自己的心靈，她相信今天是人生最快樂的一天之一，仿若迎來即將全然覆原友誼的曙光。
“阿爾，我很抱歉我沒及時給你回信……”
“別抱歉，我們仍有許多時間不是嗎。” 阿爾法德微笑著模仿她拍拍她的肩膀，“你告訴我旅途的趣聞，我則‘大吐苦水’我在家受的折磨。”
十年如一日的默契，他們相視會心地大笑。
在餐館的時候，阿爾法德繪聲繪色地形容家裏人因為他的“高貴單身漢”身份如何抓狂和崩潰，逗得專職看樂子人伊奈茨笑聲連連。
“……你都不知道沃爾布加有多誇張，從罵我等老死活該無子女送終、到虛情假意地溫聲細語勸我別讓爸媽傷心難過，那兩副黑臉白臉切換自如的樣子簡直讓我這親弟弟都認不出來，我懷疑她有精神分裂……好在經過我的努力，如今我成功逃離他們，在外獨居了。”
“我的天吶，她是有多著急把你處理掉。” 伊奈茨故意調侃他：“但是，布萊克少爺，太無欲無求的下場就是這麽慘……話說你家人有沒有請治療師為你看看、覺著是你身體出問題？”
“該死的敏銳、伊奈茨，你沒猜錯！他們不愧是以瘋狂著稱。” 阿爾法德一談及這可笑的舊事都有些氣急敗壞，卻也忍不住澄清道：“當然，我可沒問題。”
“提到瘋狂，我回倫敦才聽聞這件驚掉下巴的可怕軼事，小你十多年的弟弟前年有了小孩——梅林，他十三十四歲當的父親！” 伊奈茨皺起眉毛，面露幾分戰戰兢兢與難以認同。
“噓，小點聲，我正為這件事感到‘自豪’呢。” 阿爾法德陰陽怪氣地自嘲道，低頭用刀叉憤憤地切著餐盤裏的肉排，“那孩子叫貝拉。西格納斯和伊爾瑪太年輕，只有沃爾布加才通曉照顧孩子的知識，眼下要帶大她的人只得是沃爾布加……但老實說，三歲後小孩就聽得懂觀念的灌輸了，而沃爾布加的教育我可不敢恭維。”
“沒有說我的經歷符合真理或別的意思，可是，十四歲？十四歲承擔不了父母的重任。你知道我十四歲在苦惱什麽嗎，我在苦惱魁地奇的關鍵一場比賽輸給了你。” 伊奈茨近年越了解麻瓜文化越反對早婚早育，不經意地回憶說。
“拜托，‘弗利小姐’，你真夠爭強好勝和‘記仇’，明明你到畢業都只輸過給我那一回而已。” 阿爾法德笑嘻嘻道。
“我知道。事出必有因，我記得最清楚的原因除了輸給你，還有別的。” 伊奈茨大方地直言。
“哦？那是什麽？”
“你想知道？” 她忽然來了玩樂心，不懷好意地反問。
“怎麽，弗利小姐有什麽是不能告訴我這朋友的嗎。”
“那可是個秘密。”
“唉喲，我剛跟你說的就不算秘密啦？” 阿爾法德此時沒意識到的事情的“嚴重性”。
“好吧，你非要聽的話。” 眼看自己的惡作劇要得逞，伊奈茨招了招手，等阿爾法德乖乖傾身湊近後，她在他耳邊小聲說：“輸比賽的那天還是我第一次來月經的日子。”
仿佛被石化咒擊中、阿爾法德僵硬好幾秒鐘才回過神，擡頭對上她平靜坦然的漂亮眼睛，隨即猛然挺直身連同椅子一起遠離她——
“哈哈哈哈哈……看看你、看看你！” 伊奈茨如願以償地無情大笑，指著他，笑得眼泛淚光，“你的臉紅得像只煮熟的螃蟹！我該帶相機來和你吃飯的、太好玩了！布萊克少爺，我開個玩笑、你幹嘛當真？” 後半句她倒是撒了謊，以免他不自在，鬧著玩得適可而止。
“……伊奈茨你真過分啊！這也拿來開玩笑！？” 阿爾法德惱羞成怒地使勁拿起餐巾擦了擦通紅的臉頰，耳朵的溫度依舊在升高。
“老兄，你自己非要聽的。而且我算不錯了，以前在霍格沃茨的高年級姑娘們可會拿更過分的事開玩笑。” 比如說懷孕什麽的、當然這是針對她們男朋友的惡作劇。她經常樂於聽各種奇怪的八卦。
這時，一旦不小心放輕警惕沒專註好大腦封閉術，湯姆又在長廊的另一頭冷漠而直白地窺視著她的內心世界，盡管她下一秒就立刻攔截他的凝視，對此她很不爽、他憑什麽監視自己？
“對了，我聽麗莎說沃爾布加沒放棄要孩子，我認為這挺好、指不定將來就發展出新技術解決這項疑難雜癥。” 她心不在焉地喝口火焰威士忌，換了話題。
“好‘麻瓜’的一個詞，‘技術’。” 阿爾法德似笑非笑，默契地一眼看穿她真正在乎的重點，“你是正在忙什麽新研究麽。”
“聰明。不過你可不要跟其他人說，特別是麗莎、伊格和弗萊蒙他們，我不想白白給他們希望，我不確定成功與否……” 然後她道出實情，作為老朋友們之中的首位聽眾阿爾法德聆聽得非常認真，良久，他無條件表示支持：
“這很偉大，伊奈茨，你的夢想是我聽過最動人的一個，要是有什麽我能幫得到，只管開口。”
“失敗的機率比成功高得多得多。” 她禁不住嘆氣，“我和我共同合作的夥伴研究了五六年，現狀可謂是停滯不前。”
聊得正歡，伊奈茨無意中往對角的窗臺邊一瞥，只見一只老鼠鬼鬼祟祟地爬進底下的盆栽，她幽默地對阿爾法德說：
“你帶我來這兒甚至不是蒼蠅館子，是老鼠館子。”
“什麽？”
“看你後面來了個米奇的兄弟。” 她擡了擡下巴示意。
他轉過頭一瞧，高貴顯赫家族出身的大少爺可忍受不來這有辱身份的招待，特別是對面坐著的不是別人而是伊奈茨，他不悅地叫來服務生，保持得體地低聲讓他們自行處理好。
最不敢得罪布萊克家的服務生恭恭敬敬地趕緊叫上同事們一齊移開盆栽飾物，狠狠踩了老鼠兩腳、抽出魔杖要處死它的一剎那——伊奈茨急切地高聲開口制止：“哎哎算了！沒必要殺它，放了吧，這家夥平日在外面躲貓躲蛇就有夠它受的，放了吧！”
幾位服務生面面相覷，看阿爾法德·布萊克默默地擺擺手，他們便點頭哈腰地用漂浮咒將奄奄一息的老鼠放出窗外。
“你對‘米奇的兄弟’真有人文關懷。” 阿爾法德目光柔和，對她接受麻瓜文化的蛻變甚是感觸。
“算不上關懷，我不喜歡目睹殺生罷了。” 她聳聳肩。
委婉拒絕了阿爾法德想送她回去的提議，伊奈茨悠哉游哉地踩著深夜的露水到家，大廳的燈還亮著，羅布在收拾衛生，想必才散會不久，湯姆邀請陌生人來家裏這件事越來越叫她反感，純血家族的成員就算了，一些眼看就歪門邪道的醜八怪他也請來……該說不說，她對肉眼可見的審美還是有要求的，並在摯友瓦倫娜的影響下更對基本的美學有追求，與之相反，湯姆的審美則愈發下降、正如他容貌的觀賞度也在逐年遞減。
……難道黑魔法有這種副作用：會使人變得只註重實用功利的膚淺？從前他確實也重功利，但會兼顧他的外觀……也許他是認為他權力已經大到不需要顧及任何了。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不知何時出現在樓梯口的湯姆的說話聲冷不丁響起：
“跟我過來，伊奈茨。”
表情是她熟悉的暴風雨般怒火前夕的隱忍與沈靜。
正好，她也要找他算賬呢。
走進他的臥室、這個十幾年前她送給他的大房間，到今天的裝潢格局依然沒變，書架的擺放，桌椅的組合，睡床的配色等等……環顧周圍，她來不及懷念更多，湯姆就開口破壞了她的心境：
“那個布萊克聲稱要‘無條件’地幫你，你不會真的蠢到相信一個男人對你說的善意。” 他充斥壓迫感地低聲諷刺道：“別告訴我你看不出這是在惦記你的身體。”
“你發什麽神經？” 她怒目而視，第一反應是惱火地反駁說：“阿爾是我的朋友！你這白癡！”
“呵，‘朋友’，伊奈茨，什麽樣的朋友可以讓你肆無忌憚地調情？你就像你那位花花公子泥巴種生父、你們沒有差別。” 他以為這句直言異常有殺傷力，不料她反倒變冷靜、甚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不會吧湯姆，你自己頂著一張和你泥巴種生父一模一樣的臉、確定要拿這話來責罵我？什麽五十步笑百步。” 深信清者自清的伊奈茨從容不迫地反擊道，心想此時的小醜是誰一目了然，“以及，我沒有跟誰調情，少拿你的思維套用我的行事作風，我和老朋友開兩句玩笑怎麽了。你忙著到處勾.引貴婦的時候，我可沒有幹涉過你。”
“你怎麽敢——”
“我幹嘛不敢？我還親眼看見她們吻你呢，說句不好聽的，誰知道你還跟她們做了什麽，是我不嫌棄你，你給我搞清楚。”
話音剛落，嘭地一聲巨響，身後的落地窗碎了一地，她不為所動地淡淡看著他、反問：
“怎麽，你還要跟我打架？”
聽罷他不怒反笑，神經質地扯扯嘴角，若無其事地說：“……伊奈茨，我記得1949年的12月14號以後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和除你以外的女人接觸過，因此你沒資格拿在這之前發生的事指摘我。”
四年前的冬天，那是什麽日子？她疑惑而茫然地沈默了，見狀他譏笑著咬牙切齒地提醒：
“……那時我們待在加裏寧格勒。”
“你有毛病嗎，把時間記得這麽清楚。” 倏忽間被喚起記憶，她感到一陣惡寒，長袍下的皮膚都不禁起著疙瘩。
“沒有我不記得的事。所以你給我聽好，你要不想那些男的倒黴，那就遠離他們，你也不希望他們都落得巴塞羅那火龍會那個倒黴蛋的下場——”
和他血色似的瞳孔對視，伊奈茨罕見地感受到心口往下墜的沈重，腦中線索串聯清晰，她不由後退了一步，頓時覺得他格外陌生。
“是你把那個送我膠卷的男巫搞失蹤的。也是你，你燒了阿爾寄給我的信……湯姆，又一次你讓我大開眼界……是可怕的眼界。”
“是嗎。” 他輕笑了幾聲，歪了歪頭，好像一個蠻不在乎承認游戲作弊的小男孩，佯裝無辜地說：“太遲了，你已經沒有機會以防備來看待我了。” 他擡起手動作優雅地整理著她的衣領，冰涼的手指有意無意地碰到她的皮膚，再觸及她的臉，當靠近她嘴唇的一刻，突然她轉臉躲開，並低頭一口狠狠咬了下他的手、恰好咬在虎口的位置。
像只是被蚊子叮了一般，湯姆微微皺了皺眉，垂眸一看，他的手被咬出了血，再擡眼看向她，他的血沾染在她的唇角，鮮艷欲滴——
“走開！別碰我、你這個沒有心的死機器人！” 她氣急敗壞地下意識用十分麻瓜風格的措辭罵道，用力推開了他，快步離開房間。
這晚的爭吵令她重新審視了一番湯姆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不得不說、她開始覺得他煩人了，當機立斷明天要趕走他的狐朋狗友，他才沒有權力把外婆留給她的房子當成他的食死徒總部。
可第二天一早醒來，床頭櫃多了一封簡短的信——是湯姆留的、她想不通他何時神不知鬼不覺地進的門……總之，他寫道他要外出一段時日處理些事項。
清靜幾天，恰巧一直為研究項目保持聯絡的亨德裏克也回了信：
“親愛的伊奈茨，
我們的實驗室終於通過了申請，在我母親和父親及他們朋友的幫助下，我們還爭取到了一小筆經費，由於是麻瓜院校的支持，事實上可供選擇的設備資源不多，真抱歉，不過往好的一面想我們總算能聘請參與實驗的志願者，采集數據對我們的進度很有利。
假若你有時間，下周可以趕來維也納就好啦。
隨時聯系我。
亨利”
是一則令人振奮的好消息！現今伊奈茨才管不著湯姆的“遠大前程”，既然他這樣對待自己，她就幹脆讓他和他的理想見鬼去！
她要為她的理想奔勞。
然後，首先囑托自己的家養小精靈：“羅布，我這一趟到奧地利起碼要待一年以上，等我走後，你去霍格沃茨的校廚房吧、我不想湯姆隨意使喚你……噢你可以用魔法把整個家鎖上、隱藏地址……”
其次提前收拾好行李，相繼跟老朋友們見面道別，大概是被她為愛好投入的熱情與期待感染、即便不知道她的項目詳細內容是什麽，連弗萊蒙特甚至都有說笑、在聽到她要和麻瓜教授合作。
持續的好心情下，她最後去見的阿爾法德，意外的是阿爾法德的回應：他不僅想投資她的研究，還想跟她一同去奧地利。
“阿爾，你是認真的？” 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這可沒法拿來開玩笑。”
“我很認真。” 阿爾法德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我金庫裏的錢放著也是放著。何況，你的項目一旦成功是意義非凡……沃爾布加好歹是我的姐姐，我也期盼我外甥的到來。”
“可是失敗與成功堪比9:1，白費功夫的風險很大，你真的做好了決定？”
“先嘮嘮叨叨談失敗真不像你的作風，伊奈茨。” 阿爾法德好笑道：“我平時有周游世界的習慣，失敗了大不了當作是一次旅行。”
“……你真要加入我們？”
“是。” 他義正言辭。
若有所思幾秒，正當他以為她要拒絕自己時，她卻一展燦爛的笑容：“太好了！合作愉快兄弟！” 說著她熱烈地擁抱了抱阿爾法德，然而相擁的這短短瞬息、他的反應令粗線條的她都怔了一下——因為無數次湯姆擁抱她都會無意識地將側臉貼近、慣性地去聞柔軟發絲的香味，這屬於關系親密的人的舉動。
所以此刻聽見阿爾法德一聲輕微深呼吸，又加上感覺到他觸碰自己肩背不自覺收緊的力道，她難得不自在地使了點蠻力松開他，有話直說的性格讓她毫不猶豫疑惑地問：
“或許是我的錯覺，但你剛剛是在聞我的頭發嗎？”
“沒有——當然沒有！是你的頭發太多了、糊到我的臉，擋住了我正常呼吸。” 他維持淡漠的表面多了一絲無措。
“哦哦抱歉、抱歉，留長發是比較麻煩，哈哈。” 心思遲鈍的伊奈茨輕而易舉地相信，灑脫地擺擺手不再糾結：“啟程的時間我會另行轉告你，最遲下星期。”
“……好，我等你的信。”
出發前得回魔法部遞交辭呈，阿布拉克薩斯對她的擅作主張很惶恐：“伊奈茨·弗利小姐，我要等大人回來才能行事，你二話不說就要辭去執行司的職位，我很難做的，大人到時怪罪下來……”
“從什麽時候起你這麽害怕他了啊。” 伊奈茨皺眉，不耐煩地說，“我在這兒充當渾水摸魚的擺設，在職與否也微不足道，我猜都沒人能察覺我走了呢。”
任憑阿布拉克薩斯說破了嘴她都不肯留下。無奈，見馬爾福死都不肯安排離職，她直截了當用行動不回魔法部上班。
這天下午她回去清理私人物件，時逢下班的高峰，辦公室空蕩蕩，只剩一名年輕姑娘焦頭爛額忙著給成堆的文件分門別類，看樣子加班至通宵都不可能做完，女孩一邊淚眼模糊地吸著鼻子一邊埋頭翻資料，這副無助的模樣喚起了伊奈茨的同情，她走上前主動說：“嘿，我幫幫你吧。”
於是接著的一整晚，至少上千份材料被她們用魔咒歸類，再配合著泛讀，中途喝了好幾杯濃茶提神，伊奈茨發誓自己這輩子還沒看過如此累贅冗長的文字，她昏昏欲睡地撐著下巴，一頁頁地翻看，一頁又一頁，一頁又一頁……
直至看見一行字，她楞在原地、以為自己頭昏眼花看錯了。
擡手揉揉雙眼，再看了幾遍紙上寥寥幾句記錄——
“家養小精靈在晚飯下毒殺害女主人……”
是的，寥寥的語句，這篇今晚她看到過最短的案件記錄，主角竟然是她重視的家養小精靈郝琪、在她九歲時郝琪被外婆送給一個叫史密斯的家族。
郝琪跟羅布都是把她從嬰兒時期帶大的小精靈，長年給予她無微不至的照顧，被送走那時她傷心了好久，還拿絕食抗議了幾天。史密斯在英格蘭家庭太過常見，找起來是大海撈針，曾一度想著普通家庭一般也不會出什麽問題才放棄找尋。
結果、想不到百分之一的機率裏命中的正是她最在意的人。
一時之間她失去思考的能力。
……毒殺？這絕不會發生！告知她郝琪殺害主人，正如告知她鄧布利多教授是狠毒的壞蛋、同等的荒謬！
她毫無遲疑地迅速打開其餘的文件箱，一份份翻找查詢判決檔案。
果然，魔法部輕率地把郝琪關進了阿茲卡班，就在前年，倍受攝魂怪折磨的郝琪在獄中孤獨死去。
感到血液被凍僵，正往她的頭腦與四肢匯聚和凝結，她坐在座位一動不動，機械地繼續翻剩下的文書，花了足足幾小時消化這件殘酷的現實。
最終也消化不了這個變故。震驚，憤懣，悲傷，懷疑……接二連三的情緒混合著延遲的理智排山倒海地湧來，她又在堆積如山的過期材料查找死者的具體記載，顯而易見魔法部對漠不關心的案子就是到處分散地亂堆亂放，東一處西一處，找半天才找著死者的全名：赫普茲巴·H·史密斯。
好耳熟的名字。她又跑到隔壁防魔法濫用部門以便調查常用到的巫師出生備案，進行身份的核實，不費吹灰之力就翻到了赫普茲巴的、基於其祖先是大名鼎鼎的赫爾加·赫奇帕奇——實打實的赫奇帕奇後裔，千真萬確的金杯繼承者……答案近在眼前，她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嘴角，沒有理由地、在這一時刻她的腦海浮現出三張卡牌，像在巫師牌對陣中最常見的底牌抽選，她還有三次機會去抉擇棄局亦或是頑抗到底。
凡有底氣的人在經歷容易掀起激烈情緒的重大事件之時，率先做的是穩定恍惚的頭腦，依靠暫時的具象來簡化抽象的情志，以此維系明智的行動力應對困境。伊奈茨正是憑借意志結合理智支撐著自己調查和驗證心底的疑問。
第一位篩選到的是業界著名的收藏家，他與史密斯打過交道，在他眼裏史密斯是個難討好的富家千金，腰纏萬貫且多為傳說中的珍稀寶物，當年沖著家族名氣上趕著奉承的人多的是。
“……很遺憾我沒和她做成一樁生意。沒什麽人能討得了她的歡心，雖說死者為大，但史密斯的挑剔與刻薄在我們一眾收藏家裏是出了名的。”
“她有給您展示過什麽印象深刻的寶物嗎？”
“當然。金杯是其一，其二是一串精致得堪稱巧奪天工的手鏈。”
喉間哽咽似地發緊，明明加速的心跳把胸腔撞得生疼，伊奈茨卻感覺自己的心實則沈入谷底，她的聲線不可自持地發抖：“請問……是這一條手鏈麽？” 提了提長袍衣袖露出手腕的一截墜著小顆寶石的銀鏈子。
“沒錯！正是它——你的運氣真好，史密斯竟願意做交易……” 對方羨慕而激動地說著相關的傳言，而她再也沒閑情逸致聽下去。
仿佛精力被無情抽掉大半，腳步走得跌跌撞撞的伊奈茨回家分別寫了封信給亨德裏克和阿爾法德，她想除非她母親覆活安慰自己，否則她現在只能繼續專註於查看她在這場牌局的退路，目前確實沒有絲毫的力氣處理其他事情。
第二是趕往一個地方：小漢格頓。
方向感尤為差勁的伊奈茨不緊不慢地用著指向咒語，她早識別不到時間流逝的快慢，腦子一半清醒一半混沌，神奇的在於命運似乎在催促著她揭開帷幕背後的真相，太陽下山前她抵達了裏德爾府，紫紅的朝霞打落在冷冷清清的府邸、在幹枯的田野間拖曳下黯淡無光的孤影，院落被上了鎖，氣派的石雕旁有一座墓碑。
附近荒涼得不見人影，她再走多幾裏，遙遙見著采摘野果的村民，磕磕絆絆地詢問：
“您好，我想請問那邊的裏德爾家，我是他們的朋友……我看沒有人在……”
當地村民打量了她幾眼，見怪不怪道：“可別費勁啦，那一家三口早死了好多年。”
“怎麽會呢？” 伊奈茨覺得她的聲音不像是自己的。
村民用自以為見多識廣的吹噓語氣侃侃而談：“兇手坐牢都好多年啰——還是他們家的園丁，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因負傷從戰場下來的士兵，被抓一直喊冤，可要我看就是他幹的，裏德爾一家臭名昭著的勢利眼和吝嗇，身亡前幾年還都瘋了呢，老天開眼，他們家的錢也不知怎麽地被掏了空，那退伍的家夥還樂意給他們看管老宅，圖什麽啊，他指定是為了點什麽，瞧，過不久不就又謀財又害命……”
天知道，極致的愧疚、負罪感與恐懼有多令伊奈茨煎熬：她發誓她從未想過要他們喪命，之所以寧願以折磨為由勸說湯姆清空他們的記憶，就是因為明白憤怒會蔓延的極端行徑：弒親比普通的謀殺還要叫人膽寒、它具備踐踏人倫的性質……而她居然曾天真地以為她勸住他了，為什麽她會輕信他的每一句搪塞與謊言，她簡直愚蠢至極。
打聽到替罪羔羊被關在哪兒，她沒有停歇地趕去，這座隸屬麻瓜小鎮的落後而簡陋監獄由石磚堆砌，雜草叢生，鐵門爬滿銹漬，歪歪扭扭地倒在一邊。
打著盹的看守被吵醒後兇神惡煞粗聲粗氣地呵斥她走開，她沈著地掏出幾枚金幣、用半是命令半是商量的語氣說：
“我要見弗蘭克·布萊斯。”
獄卒上下掃視了她一會兒，她回以死水似的冰冷眼神。
“不準聊過十分鐘！” 他們粗魯地把犯人帶進問詢室。
坐在玻璃窗另一頭的伊奈茨神色凝重，看著雙手被拷著的弗蘭克·布萊斯從進門到落座的景象，他拖著傷腿趔趄地靠近椅子邊緣、緩慢地坐下，按常理二戰的傷兵理應跟她同年齡段，但顯然，含冤入獄身心長期倍受折磨致使他衰老得形如枯槁，不變的是植根於他人格的毅力，他飽經滄桑的目光中的堅韌——他篤信自己的無罪。
“你是律師？” 他沙啞著嗓音，強撐起精神，問道。
“假如你非要定義的話。” 她苦笑著調整了下自己壓抑的呼吸，“布萊斯先生，你能否從頭完整地覆述一遍，那一天你發現裏德爾一家的屍體的全部經過。”
“我覆述過千千萬萬遍，從沒有人相信我，你是第一個願意用先生稱呼我的人……那天的前夜，雨下得好大，我早早檢查好櫻桃園的柵欄，到我的房間休息……你知道，裏德爾老宅有數不清的房間，靠近潮濕地下室的專門留給下人。半夜，雨勢轉小，我起床去了趟洗手間，就是這時，我透過玻璃窗看見院子外有個人影——那是個年輕男孩，個頭很高，很瘦，黑頭發，蒼白的皮膚……我以為我出現了幻覺，你知道雨天霧水非常重……我特地用抹布擦幹凈窗戶，我對上帝發誓我真的有看見他遠走的背影——我沒看錯、我絕沒有眼花！那是個陌生的、可怕的年輕人……可是，可是我沒放在心上，我怎麽也想不到第二天一早……”
至此，猶如一聲撕裂沈寂的爆炸，伊奈茨的牌局徹底潰不成軍，完全沒有退路。
“我會幫你洗脫罪名的，布萊斯先生。” 意志好像從她的身體分離，此刻代替她行動與發聲的是她的意志，她的軀殼在麻木地執行意志的指令，她聽見自己進一步說：“等你出獄，我也會幫你到更好的地方定居，或是讓你與你的家人團聚。”
“不，女士——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你可以叫我弗利。”
“弗利女士，我只盼望我能洗清冤屈，至於定居或家人的事……我和家人早在二戰時分開，入獄前我收到我弟弟的來信，說歡迎我去威尼斯找他一家，但是，我想我永遠不會打擾他們。”
“為什麽？” 她恢覆了點意識，不解地追問。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生活，盡管來自同一家庭……我沒法叫經歷不同的他們去長久地包容我。” 從戰場到牢獄，他所見證的不再是簡單的人之常情，是適於獨自療愈的創傷。
“他不是你的家人嗎、而且那兒也是你的家。”
“在現在的我眼中，家早不是意味著一棟房子、人們聚集在房子裏面……”
“那不然家會是什麽呢？” 伊奈茨錯愕地反問，她從未聽過這種感慨。
“家是我的心靈，心在哪裏，家也在哪裏。”
Home is where the heart is.
內心的生命河流驀地重新靜靜流淌。再次，她好運氣地讓理智重回上風。
一名女巫用魔法解決證人和庭審的問題是易如反掌，規劃與實施一項不具破綻的策略，對於一旦認真嚴肅對待就沒搞砸過的伊奈茨來說，再覆雜的程序及因素都阻擋不了她。
等待法院通知需要不短的時限，她精疲力盡地回家，弗利老宅一如既往的空曠，百感交集，她走進自己的睡房，瞥見扔床頭的那封信、那封湯姆走前留的簡短信箋——她被延遲的思緒淹沒，此時想起他，腦海如跑馬燈般猛地交疊相錯一幀幀深刻的記憶畫面，這些年的一切，從得知郝琪的事到今天為止她五臟六腑的痛覺、這痛覺就像胃裏沈了塊生鐵銹的齒輪，不時攪動引發難耐的劇痛，而這一瞬間劇痛演化為因恐懼與嫌惡異變的反胃感，於是頭疼腫脹和心臟的異常跳動更甚，像有只隱形的手鉆進她的喉嚨擠壓著她的內臟，再也承受不住——伊奈茨捂著嘴巴沖進浴室，脫力地趴在洗手臺幹嘔，她什麽都吐不出來，這幾天她根本沒胃口進食，無疑到最後她只嘔出了一點膽汁，流下生理性的淚水很是刺眼，她打開水龍頭，兩手接著嘩啦啦的冷水清理自己的臉，一擡頭，鏡子裏的她像從大雨歸來的狼狽不堪。
“……魔鬼……” 用力深呼吸著平覆身體的刺痛，撐在臺面的手握成拳頭，被她憤怒掀起的魔法暴動所震動、玻璃鏡裂成一片又一片——她對他的所有感情破碎，散落成滿地的狼藉。
拿起刀片，伊奈茨剪掉了自己的長頭發，它們又變回了最初在霍格沃茨時的樣子。
對時間的感知持續停止轉動，伊奈茨單獨留在家中，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她安靜地盯著潮濕的玻璃窗，不吃不睡，偶爾疲憊地鉆進衣櫃，躺在一大堆散發清香的衣服之中，任由一團暖洋洋的衣物把她整個人都埋起來。
如同每個人在固定的人生節點都必須要從頭回顧和審視走過的路途，這是每個人歷程的重要時刻：翻閱，默讀自己的那一章啟示錄，好比《聖經·新約》的新一卷，輪到伊奈茨直面她的分隔符了。
不足一月，她收到法庭終審的信，他們判決弗蘭克·布萊斯無罪，他終於沈冤得雪，出獄這天，她遙遙站在遠處，沒有勇氣走向前，無辜的替罪羊重獲自由，按常理他們應再見一見相互祝福一番，她卻莫名地躲藏。
她想自己沒有顏面甚至資格祝福弗蘭克。
期間阿爾法德來拜訪過好幾次，都讓羅布應付了過去。
後來的一天下午，胃裏總算有些饑餓感的她在客廳吃著羅布熬制的熱乎乎牛奶粥，阿爾法德又巧合地按響門鈴，這一次她勉強忍住躲藏的心思，用茶點招待了朋友。
“你最近怎麽了？像生了場重病……我——是我和麗莎他們都很擔心你。”
“沒事，我現在好多了。” 她敷衍地微笑說。
“……是不是你弟弟他惹了什麽麻煩。”
“不是。” 她無奈地避重就輕道：“我們家能有什麽麻煩，你別憂心忡忡啦。”
聞言，阿爾法德沈默不語，半晌，他開口的聲音像蒙了一層沈重的幽暗：“放棄他吧，伊奈茨，你從不欠他什麽，過你自己的生活、我們不是說好的去環球旅行。”
“……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她皺起眉，罕有的畏懼與憂愁在她的眼裏明滅。
似是要鼓足勇氣，阿爾法德深呼吸了一下、對上她的視線：
“伊奈茨，我知道他不是你的弟弟。我知道他是德拉庫爾-弗利夫人領養的孤兒。”
“梅林——其他人知道嗎、還有別人知道嗎？！” 她條件反射地站起身，不掩恐懼地連聲追問，她答應了外婆要誓死守護這比命還重的謊言、怎麽能夠被外人知悉？
“沒有、沒有！你放心——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真的！” 阿爾法德看她如此激動，痛惜地也連聲否認：“我發誓沒有別人，這件事只有我知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 伊奈茨冷不防地恢覆鎮定，懷疑地凝視著流露忐忑失措之色的阿爾法德，答案冒出水面，她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冷氣，情緒越是爆發、她的音量反而越是變小，像溺水之人不再掙紮呼救，“你居然去調查我……”
“對不起，伊奈茨，我不是有意這麽做，是我無意中得知的。” 阿爾法德克制著慌亂、維持著平心靜氣的口吻，慢慢一步步走近，溫聲解釋道。
他在狡辯，他在說謊，她用自己的咒語輕輕松松就驗證到了。
人人都在欺騙她。
“離開我的家。” 被死寂籠罩著的伊奈茨不看他一眼，冷冷地說：“請離開我的家，布萊克先生。”
“……你是認真的？” 尊貴出身重視尊嚴的天性令阿爾法德沈下了臉，這語句有辱他的自尊、更激起他積怨已久的不甘，幾乎是沖動地沈聲道：“你要與我分道揚鑣，並選擇繼續跟隨一個只不過是在時間上比我早到的小人——”
“請你離開。” 伊奈茨抿了抿發幹的嘴唇，暗暗咬著牙，她不為所動，“我不想再見到你。”
一語成讖。的確未來數個十年，他們都被陰差陽錯的變故支開，以致於再沒能與對方相見。
英格蘭晚春的雨水淅淅瀝瀝，湯姆的返回是帶著無數變化的回歸，他的食死徒部落設立在一處嶄新的、大氣的莊園，無論是哪個純血家族上趕著奉承的資源，眾人早已見怪不怪；最大的變化，其實是他的臉——若這還能勉強稱作為“臉”。
沒有閑情逸致去考慮湯姆毀容的原因，不管是為了報覆她還是為了他熱愛的黑魔法，她通通不關心，自己僅剩最後一個目的，是她要聽湯姆親口承認那些他構造的謊言。
雨下得不大。
不過淋濕了些許她耳後蓬松的亂發，她的脖頸，兜帽鬥篷下的肩膀，繡著家族紋章的衣領，她冰冷得沒有一絲人的溫度的手，以及她那張年輕卻憔悴的臉：慶幸一度找不著遺傳於她生父那輕佻的美麗，卻仿佛見到她那位瘋狂母親的痕跡。後知後覺地她發現長年累月以來她只顧著努力做到不要像她的生父一樣輕浮不忠，而忘記了努力規避成為母親一樣緊緊抓住人生裏的癲狂執念。這很可怕，她終究是讓悲劇循環了、循環到自己的手中。
進莊園這一路，是所有畢恭畢敬向她行禮的人、準確而言，他們都是食死徒，湯姆忠誠的信徒們……他們一定奇怪於她此刻稍顯狼狽的模樣，“不夠莊重”、對不對。她心裏在喃喃，回應那並不存在的疑惑。
遠遠地在大廳一眼見到他——湯姆，準確而言，他已經是伏地魔，這身份的轉變已很久了，她一直沒有適應而已。她意識到。
他正吩咐幾個食死徒某些任務，他們匍匐在地上，似乎是怕他會毫無預兆地動怒。
“我可不可以和你聊一聊？” 她發覺自己傻站在這兒不是夢境，突然打斷他們道。
他終於轉眼看向自己，如被火燒過的臉龐好比一尊融化的石膏像，或許在這災難之前這尊雕像是很完美的，可如今的面目全非已無法改變，猩紅的眼睛盯著她時，她驀地感到他是那麽的陌生，每一天、他都越來越像一具麻木不堪的兵器，每一天，他都在離人的特性越來越遙遠。
“你們先退下。” 他揮了揮蜘蛛般骨節纖長分明的手，黑長袍底下蒼白的膚色很是刺眼。過了這麽久，他的行為舉止依然總是帶著克制的雅觀，就跟學生時代那位萬人迷一樣刻意演出來的優雅風度，他仿佛忘記自己的容貌已經被摧毀。
一剎那覺得自己投入的這十幾年青春是如此可悲。她自以為了解湯姆，實際看見的只是他特意為她所制造的虛幻輪廓，當然，也有她自己為他構造的虛影，她是個徹底的、愚蠢的失敗者。
感覺聲音不像是自己的，伊奈茨死氣沈沈地開口問：
“我的手鏈，究竟是怎麽找回來的。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遍。”
“這點小事，你就讓我打發走我的部下？”他的聲音多了幾分嚴厲和不滿，“最近你的脾氣越來越不分場合了，伊奈茨。”
她冷笑了一下。
“看來你是不打算說實話。”
“我說過是在博金博克贖的，你還想聽什麽。”他的語氣變得不耐煩，帶著刺耳的嘶嘶聲。
“是啊，畢竟我實在不知道，不缺錢的赫普茲巴·史密斯小姐為什麽願意讓你贖掉這麽多東西，難道是沖著你那時候的美貌？湯姆？” 她拋棄理智，憋在心裏的一切情緒沖口而出，她瞪著他、兇狠得宛如世仇相見。
而他呢，他沈默著，看上去非常平靜——倒不如說，他這如融化蠟像的臉也做不出任何表情，血紅眼睛十分冷漠，對比起她激動的神情，他簡直堪比一個死人而已，與她對視，他好整以暇的姿態像在觀賞一個幼稚的孩子無理取鬧。
這時她才醒覺，其實他一直都把她當成一個胡鬧的傻瓜。
“你明知道郝琪是陪伴我從小到大的小精靈。” 伊奈茨不禁絕望地傾倒即將吞噬她的全部痛苦：“你利用郝琪為自己脫罪時沒有一點猶豫，她已經死在了阿茲卡班……為什麽——我對你來說究竟算什麽？玩具還是寵物？你對我沒有一句真話，是你殺掉你生父和祖父母！連弒父者無法轉生的告誡都無法叫你有所忌憚，真不敢相信，這些年我視作的最重要最親密的人，是一個連弒親也無所畏懼的惡魔——”
“所以，你現在是為了幾個骯臟的泥巴種和低等的奴隸，跟我吵架。” 他幽幽開口打斷，她似乎能從這冷酷得毫無人性的口吻裏聽出他嘲諷的笑意。
這一刻，伊奈茨聽見自己內心深處的破裂聲、有什麽東西徹底地碎掉了。
良久，她在寒冷得近乎僵硬的喉嚨中擠出一句：
“……湯姆，你知道人在什麽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腐爛得無可救藥了嗎。”
深色的眼睛裏再煥發不出一絲光彩，伊奈茨無力地提了提嘴角，感覺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如此疼痛，她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淚，雙眼卻比火燒還難受，只能靜靜地自問自答道：“當你發現圍在自己身邊的只剩下蒼蠅的時候。”
他瞇了瞇眼，還未回話，就聽見她繼續說：
“我給了你我的一切。” 她凝視著他，瞳孔深處猶如大火後光禿禿的山谷，一片死寂，“如果我再不回頭，接下來，我的生命也可能跟著腐爛。所謂最無法忍受的，於我而言不是孤獨，而是這種沒有尊嚴的死法。”
她說著，抽出了魔杖，拉起衣袖，用咒語劃傷手腕的V字，直至鮮血模糊——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道：
“你瘋了！”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任由紅得奪目的血液滴落地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去。
“伊奈茨，你為那些不值一提的低賤物種與我決裂，你遲早會後悔今天的選擇……”
她最終聽到他這麽說。
雨仍在下，而這一次他沒有追出來。
莊園的鐵門被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喘的食死徒們打開，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她此時站在門口，就是要他們開門的意思。
邁出保護咒的下一秒，她幻影移形，從此再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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